窗含西岭千秋雪

脑洞很多,填坑很少

半死蝉

  李斯偶尔觉得,他是孤注一掷的蝉。

  陛下真是他的知音,一面之交便令他奋不顾身。于他而言,他一生孤僻难群,知己者唯秦王与师兄尔。然公子非已逝,他便只剩一个秦王政,始皇帝。

  他虚长始皇几岁,本以为他会走在前头,不曾想他却亲眼目睹了青山将崩。

  *

  嬴政在李斯面前缓慢地交代事务,时不时咳几声,让李斯的神经紧绷着。直到最后写完那封诏书,嬴政的衣领上都是他自己咳出来的血。

  沙丘行宫裡闷热,周围空气都滞闷起来。冰鉴在角落发挥最后的馀凉,宫人们大气不敢出,是一种山雨欲来的宁静。

  李斯在榻边跪着,却不由自主地打颤。他一向自诩辩才无碍,可这时他跪在嬴政身边,却什麽话都说不出口,嗓子像被丝线缢住了般。

  他听过嬴政唤他长史,唤他廷尉,唤他丞相。这回嬴政开了口,唤他一声先生,从床榻上探出手,要把最后一封诏书放在李斯手上。

  嬴政连抬手都费力了,昔日杀伐果决不信命运的皇帝如今也争不过生死。李斯赶忙膝行向前几步,抬起手欲要去接过那份诏书。

  可是那隻病骨支离的手颤颤巍巍,还没将诏书放好,手便脱力鬆开了。

  诏书稳稳当当落进李斯的手裡,李斯抬头却看见嬴政衣襟的血红团越来越大,最后,停了下来。

  冰鉴裡的冰彻底融了。

  明明七月残阳如火,李斯整个人却好似坠入寒冬。

  他将诏书封好,递给旁边侍奉的宫人,脸上已不是游刃有馀的神色,而是一片黯然淡漠。

  “都下去吧。”李斯开口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无需嘱咐,顷刻间房裡伺候的人便散了乾淨。

  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了。李斯看着仿佛只是熟睡的嬴政,心裡鼓胀着酸涩,他再次在榻边跪下,小心翼翼地去握嬴政的手。病了许久的嬴政已经形销骨立,瘦骨嶙峋的手刺痛了他的眼。

  李斯转而握住嬴政的手腕,亲暱地用脸颊蹭了蹭冰冷的掌心。放在以前他才不敢这样,也不肯承认那份心思。可如今——罢了,陛下也不会再爬起来治臣僭越之罪了。李斯心裡想着。

  *

  车马辚辚驶回咸阳。这几天李斯照常埋首处理公务,却总感觉哪裡不对劲。

  “陛下,臣理好了此份书文,还请陛下定夺......”李斯自然而然拿起竹简向前递去,抬头却见对面的座位空空如也。

  “陛下?”李斯欲起身掀开车帘,一不小心碰倒了角落堆好的简牍,那些竹简散了开来,某一卷的末尾,在他自己的字旁边,有一行小字格外惹眼。

  “诏曰    可”。

  是嬴政的字。

  李斯动作一顿,回头捡起那一卷公文。苍白的手指点上那个诏字,他忽然红了眼眶。抚摩的动作很轻很轻,像是害怕弄碎什么,一抹水痕在诏字上晕开。

  很奇怪,公子非死时李斯没有流泪,始皇帝崩时李斯没有流泪。可此时他抱着那卷竹简,竟倏然痛哭失声。

  他的夏天结束了。

  ——完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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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11-30